（接上期）

辩论之局     大开眼界

于是，曾国藩跟容闳捋了一下思路后把他折服，顺便招进自己的幕府——“以图长远”。

后来，容闳受曾国藩的委派奔赴美国采购“江南制造局”的各种机器，并协助曾国藩等人建成了中国近代的第一座完整的机器工厂——“江南机器制造局”。

容闳因在此项目中做出的贡献而载入中国近代工业发展史的史册。而曾国藩也因此保举他为五品候补同知（地位大致相当于现在享受厅级待遇的巡视员）。

这一天是休沐日，曾国藩组的局比较开放、轻松，大体上类似于半务虚性质的“头脑风暴”。

因为参与的人大都是属于曾国藩的核心圈子，此局的主题又比较明确，所以大家也就很轻松地各自落座。

等到茶水和糕点、水果等物品摆上桌子，也就预示着研讨会正式开始。曾国藩首先发表了一番高屋建瓴而又温暖人心的讲话，意思大体包括以下两方面：

第一，欢迎王闿运和容闳远道而来，分别许久后相聚的机会难得，所以组织大家为二人接风洗尘，这也是我（曾国藩）作为体系老大的职责之一。

同时，幕府的兄弟们近期工作比较紧张，也算是总督衙门组织大家忙里偷闲地放松一下。

第二，今天人到得比较齐，大家都是有思想的知识分子，刚好利用这个机会搞一下“头脑风暴”，讨论一些有价值的话题。比如，容闳提出的“朝廷是否要派遣留美幼童”等等。大家可各抒己见，畅所欲言。

领导曾国藩讲完后刚落座，热烈的掌声还未完全平息，容闳作为此局的主角之一就迫不及待站起来向大家行礼，然后进入研讨会模式。

容闳开门见山地提出坚持已久的观点——“强国之本不是改变器物而是改变制度，落后的制度已经成为制约经济、文化等各个方面发展的桎梏。

未来想要产生有影响力的变革者，必须要依靠教育。今天向西方派遣幼童求学，就是为了日后的中国官场少一些贪鄙的政客，而多一些思想开放、高瞻远瞩的政治家。”

曾国藩微笑不言，用眼光向四周的幕僚们示意，让他们各抒己见。从官场规则来说，作为决策者的曾国藩不可能在一开始就抛出自己的观点，这样会极大地影响讨论的进程和结果。

从某种程度来说，决策者最重要的作用是营造幕僚们畅所欲言的氛围，并在反复权衡利弊后选择最合适的一条建议。最后，让幕僚们去把计划丰满并执行下去。

过了一会儿，幕僚薛福成（也是曾国藩的入室弟子）沉吟了一下，谨慎地说道：“达萌（容闳）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，我也赞成向西方派遣留学幼童。不过，西方各国之中以美国的历史最短，风土人情与我国差异也很大，似乎可以考虑另外选择向其他国家派遣留学幼童。”

容闳等薛福成表达完观点，马上神色庄重地说道：“容某不才，蒙涤公（曾国藩）不弃，得以在帐前效力。身无尺寸之功而忝居五品之职，心常悚惧不安，敢不竭尽所能以报大帅知遇之恩？当今之世，不惟我国，各国皆变法图强，欲在此世界变局中为己国得一先机......”

容闳的话还没说完，王闿运就轻轻地抿了一口茶，缓缓地打断道：“变法是好事，然而古今变法成者不多，败者不少。这要是个李德裕还好说，如果是个王荆公（王安石）的话，怕是法没有变成，倒是把江山给断送喽！”

容闳被王闿运用一句话给噎住，满脸通红，顿时让场面有些尴尬。曾国藩作为整个研讨会的主持者，这个时候肯定需要站出来圆一下场，以便讨论能够继续进行。

曾国藩深知王闿运的性格和观点倾向，他对《春秋》很有研究，向来主张儒家的王道仁政思想。如果讨论进入他的模式，那么这个研讨会就会开得非常发散，最后流于空谈，于事无益。

因此，曾国藩决定围绕主题收一收。他话锋一转，对容闳说道：“达萌，你在西洋呆了这么多年，以你的观点来看，西洋诸国的体制对比，孰优孰劣？”

话题进入容闳的擅长模式，顿时让他精神振作起来。容闳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，沉稳地说道：“在我们国人而言，好像西洋诸国都是一样。其实西洋各国的政治制度其实有很大区别。

从国体来说，大体上可分为君主制和民主制两种。从政体来说，则主要可以分为君主专制、君主立宪制和民主共和制三种。

君主立宪制的权力在于君主，但是君主必须将立法权交给议会，部分行政权交给内阁总理。虽然内阁由君主任免，但是君主必须在宪法和法律的制约下行使权力。例如英国就是这种模式。

民主共和制，名义上的权力为全体国民共享，由国民选出总统行事行政权力，立法权和司法权独立。

但是，实际上西方国家的一些大财团或是政党组织会有很大影响力，这方面也是有利有弊。例如美国就是这种模式。

从某个角度上来说，英国的首相和议会的关系更近，选举方式是由各政党竞选议会席位，再由获得多数席位的政党选出执政首相。

美国则是两党轮值，三权分立。行政、立法、司法彼此独立，相互制衡。国会可以立法，但最高法院可以宣布法律违宪。总统可以否决国会议案，但国会可以启动弹劾总统的程序等等。”

王闿运听了容闳的一番话，不以为然地说道：“中国百代以来行的都是秦制，怎么到了你这里，感觉就要变天了？美国的制度更是荒谬，如此各个部门掣肘，成天扯皮，什么事都干不成了。”

容闳闻言，也毫不示弱地反击王闿运道：“秦制者，废封建，立郡县也。既然现在已无封建之制度，王壬秋（王闿运）你又何必还死守这封建之学？......”

容闳舌战王闿运，其他幕僚也不断地发表自己的观点。年少的袁世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，这个讨论的过程在他的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。

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顶层圈子的活动，此时他才发现这些传说中的大人物也并不是永远的那么智珠在握，永远的那么云淡风轻。

——原来他们也会有很多疑惑，原来他们的观点也有很多不能服众的地方，原来他们也会大声地拍桌子吵架，原来讨论到激烈处也会冒出各种骂人的方言。

这些可都是很有文化的人，那么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大人物呢？岂不是更加不可想象？原来大人物也不是神，他们只是聪明的普通人而已！——原来这才是大人物的世界啊！

袁世凯觉得自己隐隐去除了对大人物的自卑心态，隐隐掌握了大人物的行事法则。

客观来说，容闳的思想确实有全盘西化的倾向，但是并不能说他就是属于“带路党”。毕竟他身处数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时，能够辞去收入丰厚的工作并到处苦思寻找救国之道，仅从这一点就可看出容闳与“带路党”的根本区别。

曾国藩等人也觉得容闳的某些主张确实过于理想化，缺乏对中国现实的深刻理解，有些一厢情愿的意味。但是，至少他推开了一扇窗户，让曾国藩等晚清经世派的优秀分子打开了不同的眼界，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具有很大意义的。

因此，经过长达一天的充分讨论，曾国藩终于决定启动“中国派遣留美幼童”的计划。

经过各方的努力筹谋，从同治十一年（1872）开始，由容闳倡议，在曾国藩和李鸿章等人的大力支持下，清政府先后派出四批共一百二十名学生奔赴美国留学，为这个古老国家在近代的“开眼看世界”迈出了坚实的一步。

据历史记载，这批留美学生出国时的平均年龄只有十二岁，但后来大多数人都通过艰苦的努力成为国家各方面的骨干人才，为中国的近代留学生事业开启了一个好的开端。此为后话。

惊天预测     授书世凯

当天晚上，曾国藩辗转反侧，久不能寐。白天的讨论过程总在他的眼前摇晃，容闳慷慨激昂的声调不断地在脑海回旋。曾国藩披衣起床，漫步到书房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烛光下慢慢品茶。

今天的曾国藩感觉心神不宁，写了三幅书法后依然无法心静下来。于是，他拉了拉挂铃的绳索，让仆役把他的心腹幕僚赵烈文找来。

赵烈文闻讯后匆忙赶来曾国藩的书房，却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老旧的藤椅中发呆。风吹烛影之下，曾国藩略显疲惫而沧桑的影子在墙上左右摇曳、荡漾。

曾国藩摆摆手，对赵烈文说道：“惠甫啊，这么晚让你过来，是我心里很烦闷、睡不着，想找你聊聊。

前段时间我进京面圣，有幸面见了两宫太后以及恭亲王、文祥、宝鋆等人，不瞒你说，我心里很有些失落。

朝廷走到今天这个地步，沉疴丛生，百废待兴，而这些朝廷的砥柱之辈却皆非能担当中兴重任之人。他们尚且如此，其余之人更加庸碌无为。朝廷的未来甚可忧耳！

今天我听了容闳他们的论述，更加感觉到朝廷病入膏肓，日暮西山。现在，我不得不同意你几年前的论断。当时的观点你还记得吗？”

赵烈文想不到曾国藩是因为这件事把他深夜叫起，不过作为最心腹的智囊，他很能理解曾国藩此时的内心想法。赵烈文整理了一下思路，平静地说道：“涤师，几年前的观点我当然记得。纵观古今，天下大事，合久必分。

当时我提出——‘颠覆朝廷的风潮还未形成，如果不是心腹溃烂，大局暂时不会土崩瓦解。然而，未来大祸一旦发生，就会连根拔起。据我估计，时间不会超过50年。

本朝君德虽正，但是士大夫在国势鼎盛时报君之恩已经足够。本朝创业太易而诛戮太重，夺取天下的过程又过于机巧。后君之德泽不足以凭借，故一旦大局败坏，绝没有像东晋或是南宋那样划江而治的可能’。”    

曾国藩重重地皱着眉头，脸上的灰色更加浓厚，眼睛中隐隐含着泪光。

良久之后，他才稍稍舒展眉头，苦笑着说道：“惠甫，难得你对几年前的话还记得一字不落。我现在只盼望着能够早些辞世，以免到时看到这种悲惨的结局。”

赵烈文见此情形，连忙安慰着说道：“涤师，大势如此，非人力所能阻挡，您也不要太操心了。您这一辈子，立德、立功、立言三不朽，可以说是一样都没有落下，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吧。还请多多保重身体，以图将来。”

曾国藩挥挥手让赵烈文回去，然后把自己疲倦的身躯完全蜷缩到昏暗烛光下的藤椅里。

第二天，曾国藩单独把袁世凯叫到自己的书房，对他说道：“世凯啊，以我相人的眼光来看，你的未来可期。我与你的叔祖午桥兄（袁甲三）有相知之谊，从京师一别却是相见无期，每每想来都令人伤怀。既然我们有这番渊源，我就赠送你一本书，也算是全了我当年与午桥兄得一番情谊。

这是和珅当年的‘为官之道’心得，这本小册子最早是由文达公（纪晓岚）编写并传授给文毅公（陶澍），然后文毅公临终前传给胡润芝（胡林翼）。

当年润芝（胡林翼）曾郑重地对我说道‘非衣钵传人不可轻传’，今天我就把它传给你。

这本书我只传给过李少荃（李鸿章），你是第二个人。这里面记载的东西我们可以不学，但是却不能不知道。你现在年纪还小，以后也许会有用到的一天，自己好好领悟吧。”

曾国藩摆摆手，让管家送袁世凯出去。袁世凯看了看手中的书籍——“为官之秘”，有些摸不着头脑。但是，他年龄虽小却很聪明，知道曾国藩不可能专程叫他过来，送给他一本没有意义的书。于是，袁世凯把这本书紧紧地贴身藏好，准备未来有时间再好好地研读。

（篇幅所限，留待后述）

下期导读：

袁世凯是如何在朝鲜崭露头角的？他又是如何精心谋划从而成功地在天津小站打下自己的重要根基？

请看下期文章《乱世鼎革，毁誉参半的一代枭雄袁世凯（三）》。

鉴于往事，资以治道。这里是南山煮酒，欢迎你的阅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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